第二章
〔1〕
年我和另外二十几位伙伴到远郊区巡回医疗,田定、桑达和刘欣心也在其中。对我来说,这是一个全新的环境。虽然离大城市如此之近,但却是个贫困山区。我既不了解那里贫困到什么程度,也极少接触到从那里进城看病的老乡。更不懂得贫困山区的人一旦得了病,我们做医生的该怎么办,又能怎么办?
一伙人离开了噪杂繁忙的城市,乘火车北行。天还很热,火车的窗户开得大大的。很久很久没到郊外来过了,所以一路上大家都心花怒放,贪婪地呼吸着野外的新鲜空气。下午抵达县城,休息了一夜后,又转乘装有医疗器材的敞棚大卡车再向东行,渐渐进入山区。
我对大山并不陌生,抗战时期,曾经不止一次地坐在卡车顶上,爬过了秦岭。山路虽然险峻,但远眺近观,漫山遍野的苍苍茫茫,像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地毯,倒也让人心宽。而今天我们所投入其怀抱的大山,却显得平淡凄凉。星星点点的绿色,夹杂在盘旋曲折的汽车道之间,点缀在大片大片崎岖陡峭的山坡上。怜惜之情,油然而生。
“太荒凉了。”我十分感慨。“北方就是这样,不少山地什么都不长。”“你家不也在北边吗,是不是山区,小刘?”自从提升主治医以后,我就理直气壮地称呼刘欣心为小刘了。“别问我,别问我。”小刘紧张得脸色苍白,看都不敢往车外看。大概是被这些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汽车路吓坏了。要是在山区长大的,就不会这么紧张了。“一看这山这么光秃秃的,我真嘀咕老百姓活得是不是也像这样儿,他们靠什么过日子?”
“不知道这山里头种没种栗子核桃什么的?”另一位护士说。她倒是不紧张。“我从来就没想过,山里的老乡生病找谁看?”“上县城呗。”“哪儿那么容易,没准儿找跳大神儿的呢!”“小病好说,多半自己熬就熬过去了。关键是大病、急病,弄不好就得死人。”“真的,当了这么多年大夫,到了这儿,还会不会看病了?”众人七嘴八舌,莫衷一是。不过身临其境,即使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,把气氛烘托起来也等于吹响了前奏曲。太阳落山的时候,到达了目的地:甲乡。鞍马劳顿,连衣服都没脱就一觉天明。
第二天,三三两两分成了四组,又各奔前程。我和小刘,还有另一位大夫的落足点在B村,开始体验新生活。
早上天一亮,一人背上一个药箱,爬山涉水,走家串户。本想老乡定会热情欢迎我们的到来。完全没想到:竟然没有一家有人要看病,只有两三家有人问:有没有去痛片。我们受宠若惊,急忙询问:
“老乡,你那里不舒服?”
老乡摇了摇头。
“那你干吗要买去痛片?”
老乡头也不抬,就进院里去了。
“老乡,老乡,有去痛片,有,有。”再也不敢询问病史了,急忙从药箱里找出两包索米痛,双手奉上。
老乡看着我手上的药包注视了好一会。难道他不相信这药就是止痛片?还是怕药价太高?
我又赶紧安抚他说:“药不贵,才...”
“能换不?”
“换?怎,怎,怎么个换法?”我平生头一回听说还有换药吃的。
老乡从屋里拿出一个鸡蛋,又问我:“能换几片?”
“你把鸡蛋留下自己用,这包药拿去吃吧。记住,别吃多了,一回一片就行。”从外面看不到屋里的情景,单从老乡的衣着就可以判断出,他们生活十分拮据。我担心他再也拿不出第二只鸡蛋了。
老乡拿着一包药,一言未发,转身进屋去了。刘欣心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,我明白她对我的行动表示赞同。
第一家如此,第二家照葫芦画瓢,依旧。事后,刘欣心有些沉不住气了。
“药钱你垫上啊?”
“当然我垫。干脆我出不就结了呗。”
“你出,一毛两毛的行,多了怎么办?上边也没说过可以舍赊药。”
“这事回到点儿上再商量。我现在纳闷儿的是怎么可能没有病人?”
“乡下空气好,又成年劳动,没准儿真不得病。”
“一个病人都没有?决不可能。病人有的是,你信不信?”
“我们送医送药上门,多难得的机会呀。”刘欣心龇牙咧嘴地冲我拌了个鬼脸,拉长了腔调说:“我给你们治病来啦。”
“你干什么呀,这是。”
“青面獠牙把老乡吓的。”刘欣心故意夸张地说。
“你愈来愈胡说八道了。你是这样吗?我是这样吗?”
“你不觉得老乡有点儿怕咱们吗?”
“咱们态度那么好,诚心诚意的...”
“你见有几个人主动跟咱们打招呼了?白给了药连谢都没有,不是敬而远之又是什么?”
“我觉得这里的老乡非常实在,没有虚套。不找咱们看病,多半另有原因。”
“看不惯城里人呗。”
“不,就是穷,没钱看病。”我很自信地说。
“那,咱们来干什么?”
“走,去卫生所看看。”
果然如此,连卫生所都很少有人上门看病,没钱。这既不是医疗队能解决的问题,也不是卫生所能解决的问题。大家商量的结果还是一致的:坚持挨村挨家访问,就算做个农村调查,不也很有意义吗。大队也欢迎这种做法,于是,便经常要在老乡家里吃住了。这对我们可是个新的考验。不仅仅是吃住,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接受考验。
吃是第一位的大事。尽管队里很照顾我们这些城里人,实在很困难的门户不派饭。但有细粮做给医疗队员吃的也很有限。即使做的是面条,由于习惯不一样,医疗队员的女士先生们也难以下咽。浇在面条上的酸汤是发了酵的,只有喜欢喝豆汁儿的人才如获至宝。这样的人在医疗队可是不多。当然,谁也不愿意现眼,勉强往嘴里塞,还得装着吃得很香。要不就拍拍肚子,表示已经饱饱的,吃不下了。这时候,即便天色已经很晚,也要抹黑返回大本营,为的是补充点私自带来的食品。但还得偷着在被窝里吃,因为上边明文规定医疗队员不许私带食品,怕有碍观瞻。
其次是住。住在老乡家里,一律睡大炕。让我们住的人家一般都比较干净,问题是不管男女老少,大通铺一睡一溜儿。什么热闹事都有:呼噜打得山响的也有,小孩儿吵着吃奶的也有,发癔症哭闹的也有,就连两口子作爱也不避讳。更让人为难的是自己队员也得男女混住。有三个人的还略好一二,年纪大些的夹在当中。有鉴于此,后来派人出巡,如需住宿,尽可能派同性。最令人难看的事让我赶上了。一夜,如厕回来,昏头涨脑地搞错了方向,跑到老乡睡的那头去了。我掀开被子就往里面钻,忽听一声呐喊:“你撑的!”我这才猛醒,急忙逃回。幸亏被侵犯的不是女性,不然可就有口难辩了。不过,说实在的,冬天睡热炕挺舒服,还能治腰疼。
穿衣服好办,洗衣服难。尤其是爬山出汗多,衣服总需要常洗常换。靠近小河的地方可以到河边去洗,我们都学会了用棒槌捶打,表面上看洗得还算干净。山区最困难的乡或村,水井很少,而且极深。用辘辘打一桶水费好大劲,有时还得排队。最困难的乡是用储存水,大坑里储存的是雨水,无论做什么用的水都从这里取,连饮牲口也不例外。我们哪里还能浪费这极其有限的宝贵资源呢!洗衣难,洗澡更难。下不下雨只有天知道了。
行路难应该是最次要的事了。爬山又涉水,全凭两条腿。这种锻炼在城里是难得享受得到的。去丙乡医疗队的点儿上,需要自己背着行李爬四十里的山路,就连我们的护士姐妹们也决不含糊。只不过尽量少带就是了。但再怎么少,吃的私货也决不可或缺。不过,夜行军却有些让人胆怯,一则没有城里那种照明设备,阴历月末月初,两眼一抹黑。如果经过有沙子的山坡,那可需要本事。既要身体保持平衡,还需要走得快,走不好就会出溜下去。我很惭愧,始终没能过得了这一关。一条小河叫小青河,平时水不大,河面也就三十几米宽。真正无法克服的是老天爷设下的埋伏:冬天下大雪,一步一打滚儿;夏天发大水,不小心连命都会搭上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条行路难的特殊情况。蛇在此地出没频繁,有时就堂而皇之地盘卧在路中央。见蛇就尖叫是护士姐妹的通病,此刻才是男丁们大显身手的好时机。于是,个个身先士卒,力击七寸。然后,挑起猎物,纷纷向姐妹们邀功。孰料姐妹们见了死蛇,更加惊慌失措。不仅不予青睐,反而厉声斥责。从此,一条不成文法面世:行路时男士们一头一尾,逢蛇开路,不许声张。大概此地蛇存善心,竟未发生过一起毒蛇伤人的不幸事件。真正让人担心的是狼群。田定一组出夜诊时,就曾遇到过小群的狼。幸好有老乡伴送,手里又都拿着棍棒。当然不是麻秆儿,所以应该只有单方害怕。即使如此,田定回到点儿上还有些心神不定。我和田定见面,是在他“与狼会见”一周以后的事了。说起此事,仍然心有余悸。
“一看见前面有那么几个小亮点儿,忽闪忽闪的,腿就发软。”
“狼嚎了没有?”
“狼嚎就坏事了,那是招呼同伴呐。”
此后,队里规定:出夜诊一定有老乡带路,而且要带“武器”。
〔2〕
随着时间的消逝,队员日渐了解了老乡们的情况,前来找看病的人多起来了。除去服用一些药物以外,一些小手术也开展起来了,小脂肪瘤切除、狭窄性腱鞘炎切开、脓肿引流等等都取得了相当好的效果。老乡见了面也有话说了。叫出诊的不经常有,也没有发生过因条件差而无法处理的尴尬局面。
一个风和日暖的日子,在村里奔波了一白天,虽然很累,但心情颇佳。因为一个新生命降临到这缺丁少口的偏僻山村来了,这是莫大的喜事。而我们额外高兴是另有原因的。从未接过生的小刘居然顺利地接下了一名大男孩。产妇家没有找产婆,直接把医疗队员请去家里接生,如其说是信任,倒不如说是关系亲近了。
回到点儿上,小刘说什么也睡不着,而我倒是一沾枕头就见了周公。
也不知道是夜里几点钟,有人来叫急诊,是邻村的一户人家,大约有六、七里地远,而且要过一座有沙子的小坡。我挎起药箱就准备跟着来人出诊,并未想叫小刘同行。不料小刘已经等在房门口了,她根本就没睡着。
“你算了吧,一白天挺累的。”
“反正睡不着,还不如出去溜溜。再说,也不许一人出诊呐。”
“老乡领路,我怕什么。回来还让老乡带路不就完了。”
“得了吧,老乡带路,你跟得上吗?爬那个小沙坡,没我给您保着点儿驾,真把您给摔了,我可担待不起。”
“好好好,有你护航,我求之不得。快走吧,老乡都等急啦。”
真让小刘给说着了,老乡走夜路,赛过神行太保。别说我,就连小刘也气喘吁吁。老乡尽管着急,也只好走几步,停一停。他并非不管不顾,而是根本想不到我们是如此之不济。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,在外面没听到什么动静。一进门,只见躺在炕上的妇女哇的一声喊,长出了一口气,紧跟着又摒住了呼吸,像是在抽搐。我急忙上去看瞳孔、摸脉搏,都正常。我立即用力掐她的人中穴,一分钟左右,妇女才又长出了一口气,呼吸变得平稳了。
“她是你的...”我一边继续压她的穴位,一边询问病史。
“我老婆。”
“像这样的病症,以前犯过没有?”
“多了。”男人气呼呼的说。
“每次都怎么好的?”
“自己就好了。我知道,这病死不了人。”
“那你今晚上干吗要找我们来?”小刘气不打一处来。
“今晚上犯得厉害,我打她都打不醒。”
“你怎么打病人呢,你!”小刘更觉得忍无可忍。
我虽然心里已经有数了,但妇女仍然叫不醒。我再用两个拇指用力掐她双侧的合谷穴,终于大功告成,妇女睁开了眼,哭了起来。
“发病前,你们是不是吵架来着?”
“哎,吵架算个啥,一吵架就没气,一吵架就没气,这日子还过不过?”
“你倒有理了,是不是?”小刘当然是同情女性的。
看看妇女情况已经稳定了,我们留下了两粒安眠药,和一些维生素,又嘱咐了几句。
提起药箱,准备回家。接我们来的老乡也准备送我们回去。
“不用送我们了,我们认路。”
“就叫他送!”看来小刘的气是消不下去了。
“算了,让他好好照顾老婆吧。”老乡接受了我的好意,可也没回到屋里去,一屁股蹲下去,抽起了烟。
走了好远,小刘一言不发。我也只顾注意着路,生怕滑倒。过了山坡,这才松了口气。“咱们看癔症病人有几起了?”我开了个头。
“记不得。”
“跟我撒什么气,我又没招你。”
“下回先问清楚了,要还是这个,决不跟你出来。”
“我知道,你是替女人抱不平。可老乡找出诊,你总不能不来吧。”
“你没听他说吗,自己就能好,用得着唱‘林冲夜奔’吗。”
“你还知道个‘林冲夜奔’,可你不知道癔症也是病,精神病也得有人治。”
“我是觉得咱们这么一大群正经八百的大夫护士,跑这么老远的掐人中、开维生素,值吗?”
一句话戳中了我的人中。我早就在想:值吗?我盘算过:下来这段时间,医院里,我能做多少手术,治好多少病人....管那么多干吗,到时候走人,回去还当我的正经八百的医生去。就在我贯彻着做一天和尚,撞一天钟的宗旨,不经意时,却撞响了警钟。
〔3〕
又是一个夜晚,本村一户人家请出诊。当我和小刘进入这家屋门的时候,看到躺在床上的同样是一名妇女。所不同的是她非常安静,纹丝不动。男人蹲在炕旁,呆若木鸡。我立刻警觉到事情不妙,急忙招呼小刘一起检查病人。呼吸急促,脉搏微弱,血压也量不清楚。
“病人清醒的时候,说什么没有?”我急于想弄明白病人的主要症状是什么。男人只是摇了摇头。“我问你,她说那儿疼没有?”我差不多是嚷着问的。“肚子,好像是肚子。”男人终于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。我摸了摸病人的肚子,有些发紧。稍微用力压了压,病人立即有痛苦的反应。
“她还有月经吗,什么时候停的?”到底是女同志,小刘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。只可惜男人还是说不出所以然。倒是一旁的老大妈提醒了那男人:“有几个月没见红了。”
我和小刘交换了意见,初步考虑是宫外孕。只有紧急手术,才有救。先输液。小刘麻利地“一针见血”,挂好了吊瓶。妇产科的高大夫就在临近的点儿上,但相隔也有小二十里地。再远也必须把她找来,这是仅存的希望。多亏老天有眼,电话一打就通,而且就是高大夫本人接的。当我简短地介绍了病人的情况以后,高大夫毫不犹豫地就决定即刻启程。
“器械是现成的,我带来。你们做好术前准备,有乙醚吗....那好,你能给麻醉吗...那太好了,先用液体顶住。对了,还得家属签字...”高大夫在电话里做了必要的交代。
“要多久才到....两个小时...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把生命维持住....还有,过河千万小心...好好,抓紧时间。”
这里,紧张地做着该做的准备。检查了要用的物品,在炕上铺上一床白单子,小心翼翼地把病人移到上面。备好了皮,用干净的单子盖好。配不成血,只靠输液实在让人揪心。但也奇怪,居然听到血压了。老天保佑,千万维持住。病人家属签字是不得不履行的手续,可是无论怎样解释,就是不签。其实,到了这种地步,还有什么同意不同意。
“不是要你们对手术负责,我们负责!妇科大夫已经从老远往这里赶了。做也得做,不做也得做。不做是死定了,那里容得你们考虑!”我已经铁了心,出了事,就找我!
两个小时的等待实在难熬,病人时好时坏,揪着的心快提到嗓子眼儿了。她们到了哪儿了?河水大不大?两位女同志,半夜里不会出什么事吧?
“你们谁到村口了望着点儿,差不多该到了。”小刘想的比我周到多了,就连抢救药都准备妥当。
盼星星,盼月亮,终于盼来了救命的希望。高医生带着她的助手冯医生踏进了门槛儿,二话没说,直奔病人而来。摸摸肚子,问道:
“血压,脉搏?”
“脉搏,血压听不大清楚,在40那儿,像有两声跳动。”小刘刚测完血压,突然发现高大夫她们俩趟河时卷起的裤腿,还挽在膝盖上,露着小腿,就急忙过去,想替她们整理好。
“谢谢你,自己来。”她们利索地放下了裤腿,然后洗了几遍手。因为无法正规刷手,所以只好先戴消毒手套,后穿手术衣,再带上一副消毒手套。肚子消毒后,在病人身上铺好两层消毒单子,一切准备就绪。就这一大堆消毒衣物,加上手术器械,算算也有十几斤重。我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两位女中豪杰,义无返顾地夜趟小青河,举着包袱过了河,竟没沾上一滴水。
“开始吗?”
“开始!”
病人已经进入浅麻醉状态,我只需间隔着滴上几滴乙醚,就可以维持手术的需要。所担心的是:病人到底能不能禁得住手术的进一步打击。
肚皮切开了,三下五除二,就进入了腹腔。我摸不清脉搏,急忙问小刘:“血压多少?”小刘量了几次,都只能用摇头来回答。手术决不能停,停下来就等于放弃。女中豪杰迅速而又准确地在腹膜后操作着。
“好,就在这儿,夹住,夹住...”女中豪杰们互相招呼着。
我看不到腹腔深处,心可是随着她们一声声的招呼而上下翻腾。苍天哪,苍天!你太难为我了。没有血,哪怕是有氧气也管些用啊。现在正是千钧一发的当头,一定要维持住。给她们时间,给多些,再多些。我相信她们,绝对相信这两位女中豪杰。她们一定能找到病因,控制住病情。只要我能维持住,给她们足够的时间,她们就能做到。在我,在我,在我!
我感觉时间太漫长了。恰恰相反,仅仅过了二十分钟,手术就告一段落。在她们缝合伤口的时候,病情已经明显转好。时间的反差意味深长地警示了我:最意想不到的恰恰是最应该做到的。
“测出来了,测出来了。70,50。”小刘兴奋得声音都在发抖。
“小心,接着观察。”此时,唯有高医生最冷静。在赶路的时候,她是最紧张的,而在手术抢救的时候,她却是最沉着的。
在她脱去手术衣的时候,我看到她的额头上渗着细细的一片汗珠。大家都在紧张抢救,谁也没顾得上替她擦掉。
“是宫外孕。”冯医生向大家交代了结果。
“真是奇迹!”高医生感慨地说。
“这种条件,能抢救过来,确是奇迹。”我也同样感慨。
“我说的奇迹是病人身体条件如此之差,危急状态持续了这么久,居然活过来了。”
“也许山区里的人耐力强一些。”
“你们在外科,类似的情况遇到过吗?反正在妇科,至少在城里,我没经历过。”
“我的老师王大夫遇到过。他和另几位大夫,抢救了一名大面积烧伤的病人,三度占百分之四十几,活了。在以前,国内外都认为肯定活不成。可惜我没亲自参加抢救。”
“说老实话,我到这儿之前,就没抱多大希望。可是病人还有口气,还活着。我不能不来。”
“是那么回事儿。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,也在嘀咕,很可能让你们白跑一趟。但也是觉得:死马还要当活马治,怎么能见死不救呐。”
“你真的认为死马也该治吗?”
“那不是个精神吗。”
“死马也得治活,说的是信心。没信心什么事也办不成。”很少发言的冯医生一鸣惊人,她的论断颇具哲理。
“从今晚这件事想想,有时候得多掂量掂量,不能总照着老规矩办。”高大夫的体会应该是更深刻,更切合实际的。
“小刘,你怎么想?”我很想知道从护士角度会怎样考虑。
“我搭不上你们的话,又是精神,又是信心的。反正我一直就是死抱着个希望不放。”
“说得好,言简意赅。我记住了:只要有希望,就永不放弃。”议论化解成为谈心,大家轻松多了。
〔4〕
天已黎明,安排好了病人的治疗,大家轮流休息了片刻。午饭后,高医生急着要返回点儿上,留下冯医生继续观察病妇。虽然是白天,但是要过小青河,还要带不少东西走,一个人绝对不行。我让小刘伴送高大夫,顺便带回一些药品。或许刘欣心还有机会见到田定,就算我为好朋友尽一份心吧。
“过河千万小心,到了那儿,立刻给我来电话。”我一再叮嘱小刘。临出门,我忽然想起一件东西,急忙从门后抄出两根拐杖,交给她们。
“带上,过河用得着。”
“没事儿,过俩钟头保证给你来电话。”
带着抢救成功的喜悦,两人轻快地上了路。
病妇没有再出现什么波动,醒过来以后多次要水喝。我和冯医生又接着昨天的话题聊了起来。
“在炕头上做手术,按说很容易感染。可是咱们好像还没碰到过。”
“我们遇到产科的事不少,妇科的不多。容易不容易感染实在不好说。”
“医院手术感染率比中国的还高,很奇怪。特别是欧美大国,无菌设备和条件都比国内强得多,手术感染率为什么更高呢?”
“医院里的致病菌毒性往往很强,医院里,受传染机会愈多。”
“照这么看,乡间致病源比城里少,所以感染机会理应比较少。”
“这种解释应该是合理的。”
“假如我们把设备搞得更齐全点儿,有些较大的手术完全可以在乡下做。”
“我和你有同感。农村的病人耐力好像更强,至少眼前这例病人就出乎我们意料的强,称得上是超强。”冯医生深有体会。
“真的,这阵子走家串户,遇到好几例需要手术治疗的。能就地解决,可省大事了。”
“哎哎哎,”冯医生刚张嘴,我就迫不及待地抢过话头:“在C村我就碰到一例甲状腺肿大的病人,那么老大,还得用书包兜住,吊在脖子上。活受罪!非做不可。”
“要我看,那么大的瘤子,在这儿做太冒险。我可不敢。还应该去城里做。”
“医院治。要是有钱去,怎么能让瘤子长那么大。”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钟头了。
“该到了。”
“再有十分钟就会来电话,你信不信?”
“好,咱们看着表。”
五分钟,十分钟,十五分钟....
“怎么还没到?”
“多半路上让老乡截住了,现在熟了,随时都会找。”
再等等,还没来电话。打过去问问。一遍、两遍、三遍、四遍....怎么老打不通?
“没人接,还是占线?”“老占线。”再打,还是占线。
突然间电话响了。我抓起“怎么才到哇....什么?你是...啊啊,你是梁大夫....她们今天中午从这儿走的呀,怎么还没到....什么,小青河发大水了....你们怎么办,已经派人往河边儿接去了...有消息赶紧通知我们。”
“兴许她们看到大水下来,就不过河了,转道别的村去了。”
“但愿如此。要不咱们往附近两个村打电话问问。”
两个村都打不通,照样是占线。
“先别打了,万一来电话,会打不进来的。”冯医生提醒了我。愈打不通,就愈加重了我的疑虑。几个村都如此之忙碌,莫非出了事儿?
“上边下大雨,下边就发水。小青河变脸变得可快哩,说来哗啦一下子就冲下来啦。来不及躲。”老乡绘声绘色地形容着。看见我铁青着脸,他错误地以为我不以为然,就又补充了一句:“要不咱为啥叫它三青子河哩。”
本来就绷得紧紧的神经,又被老乡猛的弹拨了一下,我再也克制不住了。
“别说了!”我吼了起来。但吼声立即反馈回来,狠很地拍在了我自己的额头上。紧接着又低声下气地说了一遍;“别说了。”我是在乞求。
“沉着些,沉着些。别自己乱了阵脚。”冯医生按住我的肩膀,让我坐了下来。
“我知道老乡是好意,想让我们心里有数。可是我实在害怕,万一...”
“现在只有耐心等电话,不一定会有事的。”尽管冯医生在安慰我,但我相信她心里照样不踏实,只不过不形于色而已。
提心吊胆的等待,莫衷一是的揣测,一分钟,一分钟地苦苦煎熬着我们。
忽然铃声大作。冯医生身手矫捷,一把抓起了电话。“什么?到家了?”冯医生举起电话筒,冲我使劲摇着:“到家了,高大夫到家了!”
我下意识地抢过电话筒,大声问道:“到了?她们都到了?”
电话里传来的是梁医生非常平淡的声音:“高大夫到家了...”
“小刘呢?小刘,刘欣心。她呢?她到了吗?”
“被....被大水冲跑了!”
“你胡说,胡说八道!”我的狂怒把全屋里的人都惊呆了。
“喂,喂!”话筒里传出大声的呼叫。
“你说的是真的吗?”我嗫嚅地探问,期望得到一个反面的回答。
“她们俩过河,旁边还有一位老乡。已经快到对岸的时候,大水从上游冲下来了。老乡赶紧拉住她俩,拼命往岸边奔。就在快跨上岸时,小刘滑倒了,没拉住,一下子就被冲跑了。”
“去找了吗?”
“乡里已经派出一队人,正在下游寻找。”我呆立在门口,眼前一片茫然。
第二天上午传来消息,刘欣心的遗体已经找到,停在队部。我安排好冯医生留在村里照顾病人,自己急忙赶到那里。
刘欣心平静地趟在铺板上,覆盖着白色的床单,好像是在安然入睡。她是在抱着不灭的希望,抢救活了一名濒死的山区妇女之后,才安然入睡的。但留给我的却是绝望。再也看不到她在重新测到病妇血压那一刹那,心花怒放的神采;再也听不到她在对我的工作不满时,一箭中的的善意讽刺。我木然伫立在她的遗体前,就连掀开白罩单,再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。我又如何向田定交代?
高医生缓慢地走过来了。一夜之间,好像苍老了许多。就在昨天清晨抢救手术时,是那样的镇定自若,抢救成功后又是那样的意气风发。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竟像是一位情恍惚的老妪。
“一场噩梦,一场从未做过的噩梦。”高医生眼睛看着地面,呜咽着说。像高医生这种很好强的人,对刘欣心的死,定会感到内疚的,尽管她没有任何责任。我却连一句安慰她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大水下来的时候,我没有恐惧。可是我亲眼看着洪水突然把小刘一下子冲得无影无踪,你知道,一下子人就没有了,永远没有了!只要我一闭眼,立刻就是这一幕。我怕极了。”高医生一说开了头,就再也停不住。她很怕一停下来,噩梦就会乘虚而入。“当她的遗体被找到的时候,肩上还挎着一只书包,里面装着一书包的器械。书包还用绷带死死地缠在腰上...绷带是在路上缠上的。我问她为什么缠,她说免得走快了,书包老打屁股。走了一段路,我想和她交换着背,她就是不肯。其实,她身体并不比我强。”
“我和小刘以前不相识,昨天在一起走,我愈来愈喜欢上她了。她对我说起了很多她家里的事。我觉得她心很细,为家人操了很多的心。刘欣心的哥哥和嫂子在山区搞三线,很艰苦,就把孩子留在了北京。她帮着家里照顾着小侄子。”
医疗队的头头梁医生向我们走来,看着表说:“再过一个小时,家属就会到了。县里的意见希望把遗体就安葬在她牺牲的地方,立一座碑,供山区人民永远纪念。等家属来了,大家一起再商量商量善后的事。”
“通知田定了吗?”我问。“D村被大水围住以后,电话也断了,怎么打也打不通。”
家属尊重县里的建议,同意把小刘的遗体就地安葬,如了老乡的心愿。刘欣心把自己的爱心永远留在了这里。一个普普通通的护士,留给山区老乡的是一份深沉的爱,永恒的爱。她也给我留下了一份厚礼,一付座右铭:“永不放弃”。用她朴实的话说,就是“死抱着希望不放”。我将一世遵循。
〔5〕
几乎和刘欣心牺牲同一时间,田定在离此地四十余里的D村,对“永不放弃”做出了更深层次的诠释。
人们常常喜欢用胆大心细来形容一位能干的人。的确,田定是大家公认的能人,但他心细却胆小。他是医疗队中唯一的见了蛇就腿软的男人,连毛毛虫都不敢用手去捏。刘欣心就曾挖苦过他:心细如丝,胆小如鼠。后来又觉得如此评价田定,有失公允,就再加上了两句:‘料事如神,干活如风’。因为刘欣心对田定的诊断总是那么准确及时,以及手术的轻巧麻利,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田定真的胆小如鼠吗?
这次大水是当地历年来创纪录的。D村的出路完全断绝,几乎成了一座孤岛。前一天下午,田定和针灸科邱医生一起巡诊到此。风云突变,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,他们只好寄宿D村。当晚,雨虽然停了,大水已经下来了。正巧村里老乡来叫急诊,两人还没踏进屋们,就听到了病人痛苦的呻吟。
病人是一位十三岁的男孩子,身子蜷曲地侧躺在炕上,一只手捂在肚子上,颤抖地呼喊着:“哎哟,哎哟。”检查发现腹部非常敏感,压痛和反跳痛都很明显,尤其在右下腹部。
“孩子什么时候开始闹病的?”
“有一天了吧。”孩子他妈回忆着说。
“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找大夫?”
“这孩子截长补短的总说肚子疼,少吃个一两顿也就不疼了。没想到今天闹大发了。”
“39度7。”邱医生试完表说。
“先把针打上。”
看起来,不仅仅是阑尾炎,而且面临着穿孔的危险。甚至有可能已经穿孔,开始形成腹膜炎。毫无疑问,必须手术。送到能手术的地点?大水包围,根本出不去。即使能跳出重围,时间也来不及。就地手术?没带任何手术器械,而且只有一个手术大夫,麻醉也没有条件。可以说根本就没有手术的可能。
不手术,只用药物已控制不了病情的发展,后果不堪设想。直截了当地说,不手术无异于等死!不行,绝对不行!死马还要当活马治,何况孩子一息尚存。想想,再想想。
“你家里有什么刀没有?”田定的脑子里突然一闪亮。
“有哩。”孩子他爹从外屋拿了一把菜刀进来。
“不是这个,有没有小刀?快点的刀。”他爹愣了愣神儿。
“比方说,刀片,刮胡子刀片?”
“有哩,有哩。”他爹从炕头小柜里拿出个小包,里面包着几片还没用过的剃须刀片。
“针线、剪刀有没有?”
“有哩,有哩。”他爹急忙招呼孩子妈去收集田定所要的东西。
“你用这些东西给病人做手术?”邱医生疑惑地问。
“不止这些。你能不能用针灸做麻醉?哪怕是止疼,多少减轻点儿疼?”田定期待着邱大夫的支持。
“我怕做不好。好像针灸麻醉用在颈部手术还可以,腹部...”
“你尽可能把针灸用上。我药箱里还有一盒百分之二的普鲁卡因,虽然只有十只,把它用在关键地方,再加上针灸,可以解决问题。”
“就在炕上做?手术不会感染?”
“已经发炎了,还有什么手术感染不感染!”
“手术你一人做行吗?”
“你先帮他们把找来的东西消毒,消完毒就做针灸,然后和我一起做手术。”
“我从来没上过手术。”
“不要紧,只要你不乱动就行。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。”
田定知道这一切一切都是违反常规的,还存在许多未知数。选择手术是冒天大的风险。不做手术,孩子面临的则是死亡的危险。华山险峰一条路,走也得走,不走也得走。无退路可言!
孩子的双亲也明白了:手术是唯一的希望。他们只有默默地颂念阿弥陀佛,企求保佑儿子度过难关,其他已一概置之度外。
“手术时你们俩还要把孩子的手脚紧紧按住,绝不可以放松,一动就会出大麻烦。你们自己也绝不能碰脏任何和手术有关系的地方。”
田定拿出两副口罩,给孩子的父母带好,并且一再嘱咐:“再憋也得把嘴和鼻子都捂上。”田定必须把一切该准备到的都准备好,容不得半点疏忽。
事关一个十三岁儿童生与死,做了一切可能做到的准备,结果难以预测的非正规手术就这样开始了。覆盖在病人腹部的仅仅是几块不大的纱布,有出血的地方只能用手指捏住片刻,腹腔里的一切全靠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筒照明,才勉强得以分辨。如此这般,即将穿孔的阑尾终于切下来了。伤口缝合完毕,似乎一切都非常顺利,可以说大功告成了。但是在田定的脑子里,仍未找到轻松。
抗生素只能用到明天;输液至少要维持一周;万一病人出现新的情况,或许还要再进腹腔。如果大水不退又当如何?不如电话联系队部,设法搞只船来,医院为上。
多亏老天赏脸,大水终于退了。孩子的命最终得救了。
〔6〕
我赶到D村的时候,田定还不知道刘欣心的噩耗,我拉起田定就走。
“上哪儿去?”田定一头雾水。“回队部。”“出了什么事?这么急。”田定毫无思想准备。我双手抓住田定的肩头,忍了半天,吼出了一句“小刘牺牲了!”“刘欣心?”我点了点头,又把发生不幸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。田定木然地呆在原地,脑子一片空白。“快走吧,还能赶上见她一面。”田定顿时飞快地跑了起来,我跟着紧赶慢赶,一气跑到了队本部。
幸亏刘欣心的遗体尚未入殓,我和高医生轻轻地掀起盖在尸体上的白纱,露出刘欣心的遗容。田定直挺挺地跪倒在头旁,他看到了什么?他看到的仍然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:期盼着即将降临的新婚而倍感幸福的陶醉,因为自己心爱的人取得成功而自豪时眉飞目舞的喜悦,把着手教我们静脉穿刺时一丝不苟的严肃,为麻雀抱不平天真无邪的愤怒,一颦一笑依然留在脸上,但现在你为什么只是静静地躺着,一句话也不说,你为什么不再问我:咱们什么时候办?还有几天?眼泪不住地沿着田定的两颊向下直淌。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田定如此伤心动容,老天爷你太不公道,为什么好人却短命?为什么?我自责:为什么要让刘欣心随着高医生回去,也许就是那么重的器械包拖累了她。
刘欣心的墓立在出事地附近的一座小山坡上,石碑上刻着:白衣天使刘欣心之墓九个大字。安葬时我紧随着田定,他的心情平复了许多,面容却几乎消瘦了一圈。安葬仪式结束后,我和田定仍旧依恋地留在墓地,回忆着刘欣心。
“在病房工作,我觉得小刘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护士。可是这次下乡来,尤其是那天抢救,我忽然感到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激情,不知道是从那里来的激情,使不完的劲。这股子激情一直在鼓动我,在帮助我,让我坚持到底。让我们从绝望中复活,让病人从死亡里再生。她在事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:‘死抱着希望不放。’这话再朴实没有了,可是我自己回想,干了十几年的大夫了,我有过几次死抱着希望不放的?没有,真的没有,多半是做做看,行就行,不行就不行。我从未有过像她那样的激情,而这次我不仅感受到了,而且我也被感染上了。”
“你把欣心的话当成座右铭了,是吗。”
“你怎么会知道的?”
“高大夫告诉我的。”
“对!‘永不放弃’。”我一五一十地把当天抢救的过程,向田定复述了一遍。也仅仅是交代了个过程,很难把情景描述得绘声绘色。田定很少搭茬,只是默默地听着。
“你还记得咱们刚到病房时的那些事吗?”我问田定。田定还是只点了点头。我脑子里浮现出小刘扎着两只短辫子,直着眼睛看人的那副样子。“咱们称呼她‘刘老师’,她毫不客气地真的把咱们当成学生,做得不对真捱呲儿。”我并未注意到田定的反应,仍在接着说:“还记得除四害那年,大家都跑到院子里敲锣打鼓,大喊大叫轰麻雀。小刘在病房里忙得脚丫子朝天.....,”梁医生老远地喊着我们的名字,他有些放心不下,催我们赶紧回去。
回到队部,梁医生偷偷地问我:要不要让田定休几天假,离开一段时间?我心里想:当领导的固然是一番好意,但你们太不了解田定了。不过我只说了一句:“领导看着办吧。”梁医生再三思忖,最后还是打消了原来的念头。
队部及时召开了全队会议,议论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。除了刘欣心的牺牲以外,重点评价了两次抢救治疗。对于妇科的成功抢救,给予了充分的肯定。至于剃刀片切阑尾则看法不同,各有各的说词。有人说:“这幸亏是活了,要是死了,说都说不清。”又有人说:“那种情况,不做手术,就是死了,谁也怪不到你头上。”更有人说:“说不定动手术倒死得更快。反正那么干是够邪乎的。”当然也有人说:“太难得了!这得下多大决心,顶多大风险呐。”说得最多的还是:“田定豁得出自己,才救得了别人一命。”
领导发话了:“人都救活了,还有什么该不该做的?说说咱们从这件事能够得到什么教训,需要总结什么经验,特别是思想深处有什么值得挖掘的,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我在片刻的静场之后,第一个发言:“我还想从刘欣心说起。刘欣心曾经对田定有过一段很客观、很公允的评语,只有一处需要修正。她说田定心细如丝,胆小如鼠,那是对田定够不上胆大心细表示遗憾。可是通过‘剃刀片手术’这件事,我对胆大心细有了新的理解。你在完全没有手术条件,甚至可以说是绝对禁忌手术的情况下,做出了手术的决定,胆子不大行吗?换个人敢吗?你事先尽可能做好了该做的准备,术中步步为营,一丝不苟,这才漂亮地完成了手术,心不细行吗?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,有几个人能够如此之沉着细致的?所以,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胆大。这件事是对‘胆大心细’恰如其分的诠释。”
“我只不过想到:如果不做手术,病人非死不可。你们不是也成功地抢救了一名妇女吗?”田定的确如此认为,并非谦虚。
“层次上有差别,我们总算有一些条件。如果说我们是力挽狂澜的话,你们就该是绝地逢生了。”
沉寂了片刻,田定很严肃地说:“你该不是评功摆好的吧?”
“你提醒得对,我是有些沾沾自喜。但你知道这两件事碰在一起对我的震动很大,也许对整个医疗队震动都不小。咱们是不是过于保守了?”
“你指那方面保守?”梁头问。
“对山区病人的治疗。”
“在条件极差的情况下,稳妥还该是第一位的。”梁头认为。
“医院的条件、水平来衡量一切,那在山区也就不会有什么作为了。难道这两例抢救就没有一点点启发吗?”
“那是在极特殊的情况,不应该把它上升到规律来看待。要是都随随便便照此办理,不出事才怪。”梁头就怕事情说过了头。
“要是都按部就班,亦步亦趋,那就把能解决的病例也都放过去了。我们倒是挺安全,病人可就受罪的照样受,要死的照样死。”我愈说愈急。
“你别那么激动好不好,咱们不是在讨论吗。”梁头看到我异乎寻常的激动,反而觉得有些好笑。
“觉得我幼稚是不是?那咱们就往‘高明’上谈。先说说山区和城市在医疗条件方面的差异。山区差的用不着说,咱们几乎都想了个遍。好的方面呢,该不该数叨数叨?”看到大家十分注意地聆听着,我更加自信。“医疗队在山区做了不少手术,虽然多半是小手术,可无一例感染,为什么?医疗队抢救过的几例病人,极度危重,但除了一例,其他都抢救活了,为什么?山区老乡体质很差,得了急病,耽搁都比较长,但多半儿能持续很长时间,耐力极强,这又是为什么?再进一步想想:既然山区各方面的条件都比城市的差得远,为什么在城里更容易感染?既然山区人营养状况比城里人的次得多,为什么更禁得起折磨?”
“你前前后后,折过来掉过去,说的其实就是一件事。”梁头说。
“是一件事还是几件事无所谓。首先,我说的是不是事实?”
“是。”
“既然是事实,就一定有个道理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梁头越来越感兴趣。
“你甭在那儿咬文嚼字的,我给你个大白话,实话实说吧:两条。第一,城市看着干净,其实,最脏。哪儿人多,哪儿就干净不了,污染最厉害。医院应该是个‘消毒作坊’吧,其实是污染源最严重,最集中的地方。山区哪儿来那么多污染源哪,以前有结核病菌,现在连结核菌都少多了。至于那些有抗药性的致病菌就更难得了。所以,山区感染的机会少。第二,城里人是比山区人营养好。可山区人常年劳动,久经风吹雨打太阳晒。平常闹点儿病,也很少吃药,全靠自己恢复。有道是百炼成钢,所以禁得起折磨。我所白话的这些难道你没有想过,肯定想过。”
“是想过,没你想得那么多。不过,经过这回抢救,自然也就想得深了点儿。我猜你是不是想创造条件,多为老乡解决些大点儿的病?”梁头因势利导。
“这就说到一块儿去了。起码可以先开展点炕头手术。”
“你想做多大的手术?”
“我巡回的时候,就有好几个非做不可的。”
“必须在炕头做?”梁头盯得死死的。
“对,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去城里治,连县里都去不了。”
“你看这样好不好,你和田定,你们俩先联手干,再找一两位搭伴儿,做起来就保险多了。你觉得合适,咱们就进一步商量商量,队部再研究个具体方案。”
就这样达成了共识。小刘的牺牲激发了巡回医疗队新的活力。“噢,还有一点:你们再出诊时,带上些小器械。外科嘛,就得有外科的样儿。”临了,梁头也没忘记给田定的一时疏忽提个醒。
作者简介王亦璁,笔名心囱。湖北黄陂人,-。医院创伤骨科主任医师、科主任,医院副院长、北京创伤骨科研究所所长。为中国创伤骨科研究和治疗方面的元老之一。作者在本书中表达的医疗观点十分明确:准确了解病人的困难,合理满足病人的要求,用最小的治疗手段换取病人最大的康复。作者的治学态度是:客观、辩证,不为常规所束缚,敢于创新。作者认为,最好的外科医生并非手术做得多好、多漂亮,而是懂得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,以及为什么做。本书由作者一生的阅历积淀而成,饱含着作者对生活、对工作的热爱与追求,融合着作者理性的思考,字里行间闪耀着作者的泪花、激情和思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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